八月十八

　　这是一个幸福而普通的工作日，前一日，北京奥运会在开幕第10天迎来又一高潮，中国代表团日进8金并超越上届金牌数，而菲尔普斯也完成一人8金的神话，两项奥运史上了不起的记录被同一天改写，预示着这将是一次惊世骇俗的奥运会。
　　鸟巢已经坐满了，北京地铁十号线正常运行，旅客正轻松地看着北京最先进的地铁线里的电视屏幕，上海民政局公务员刘占一、NBA中国的高级职员刘潇和百度公司开放办公区的白领们，都坐好位置，这段日子，办公室电视完全开放。人们轻松而兴奋地期待着11点50分的到来。刘翔就要登场了。
　　因为进不了奥运村，“翔之队”助理教练曹靖回到了上海，他知道刘翔的跟腱有点麻烦，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，按15日他看到的情况，刘翔应该能够在前两枪咬咬牙顶下来。
　　刘学根和吉粉花夫妇8月8日坐火车赶到北京，在“翔之队”的安排下现场观看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。他们从上海带来40多人的亲友团，要在110米栏的决赛日为刘翔助威。
　　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到孩子了，但还是放弃去现场观战的想法，看看电视算了，毕竟这只是无关紧要的第一枪。
　　田径比赛开赛后，CCTV专项记者冬日娜每天都要戴着耳机在鸟巢待命，她要关注所有比赛者，当然，要有超过一半的精力留给刘翔。
　　其他媒体也随着这一刻的到来兴奋起来，美国《体育画报》派来10位摄影师，当日前往拍摄刘翔亮相的，就多达5位。
　　110米栏即将开始，冬日娜与后方做连线报道，现场山呼海啸，头顶的直升机盘旋轰鸣，她必须对着话筒大声喊，也需要编导在耳机里叫喊着把指令传给她。
　　耳机里怎么如此嘈杂啊？冬日娜仔细分辨了一下，终于搞明白，是直升机上的CCTV记者也在扯着嗓子与编导沟通，声音传到了她这里。紧张、忙乱、焦躁，一切都像电影里激战来临前的气氛渲染。
　　CCTV一套的《全景奥运》和五套的《荣誉殿堂》，都是大型直播节目，他们的编导心思不在此刻的比赛，而是盘算着21日深夜，自己的节目如何在争夺刘翔的激战中胜出。
　　几乎所有人都在想，这只是预赛，“随便混混”而已，是北京奥运两个高潮之间的惬意的间奏。没有谁知道，孙海平心事重重，那天随身携带了三份速效救心药。
　　让我们跳过一些痛苦的神情和伤感的镜头，直抵那一幕：最终，刘翔撕掉道次布，揉成一团，转身离开赛场。
　　一个国家目瞪口呆。怎么回事？发生了什么？
　　在《体育画报》前方和后方的采编中心，在上海民政局的内刊办公室，在NBA中国的写字间，在百度公司人头攒动的办公区，那一刻都陷入可怕的沉寂。人们依然以为，这个“国家的儿子”只是回去取一件遗忘的东西。
　　坐在鸟巢观看比赛的束一鸣描述说，广播宣布刘翔退赛，场内突然死一般静寂，之后就是一片哗然，大家都不相信这是真的。很多人当即哭起来，像是正遭遇巨大的哀伤。“好久一阵子，大家都这么站着，说不上来是在等什么。直到第六组都跑完了，还是有好些人这么站着。”
　　散场后，人们黑压压地聚集在鸟巢前的广场上，黑压压的一片，几乎每个人都在神情严肃地打电话，说着同一件事情：刘翔退赛了。这场景很像5月12日下午的北京，路边站满了打电话的人，都在谈论着那场剧烈的地震。
　　那凝固的几分钟里，刘占一的感受是“错愕”，刘潇的心情是“失望”，百度公司白领们的反应是“一片叹息”。
　　第一轮，退出。8月18日以前，没有人想过这个超级戏剧性的结局。
　　和刘翔师徒非常熟悉的《解放日报》记者张玮突然想起来，奥运前夕，孙海平一直在和他强调刘翔受伤的严重性，不过连张玮对此都有些将信将疑：“我多少觉得有点烟雾弹，这可能也是减压的一种手段。”
　　有些人试着做过一点心理准备：刘翔决赛中若输给罗伯斯，自己可以接受吗？赞助商们准备过卫冕成功或失败的不同的广告预案，却没有谁为退出做好准备。
　　在互联网上，此前出售21日鸟巢门票的帖子，无一例外地标明“刘翔决赛门票”。在黑市上，它们被炒到票面价格的20倍以上。
　　赞助商方面，更是有以耐克、可口可乐、伊利和VISA打头的长长一串，如果有耐心，可以看一看：耐克、VISA、凯迪拉克、安利纽崔莱、可口可乐、伊利、白沙文化、杉杉男装、千里马汽车、联想、元太、奥康、中国邮政EMS、中国移动……8月21日，将是他们爆炸性丰收的一日，其中耐克更是和阿迪达斯、李宁在北京奥运会期间肉搏。区别于很多一窝蜂跟上的赞助商，刘翔是耐克团队很早以来的专业选择，投入巨大，用情巨深。
　　极度的狂热被瞬间击碎，随之而来的，将是不可避免的喧嚣。
……
　　电视机前，吉粉花痛哭失声，几近崩溃，当晚就被送回上海。遗憾的是，即使刘翔的北京奥运已经结束，吉粉花还是无缘在这座城市见上儿子一面。
　　自从今年5月刘翔出国参赛，他就再也没回过上海的家。刘翔的伤病和巨大压力让刘学根夫妇揪心，但在有限的几次电话交流里，他们又不敢谈及这些。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地说出，要尽量挑那些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。
　　“他的私事我不好乱掺和。他现在是国家的儿子，等过几年（国家把他）还给我再说吧。”接受采访时，吉粉花无奈地说，仿佛自己成了一个“置身事外”的母亲。
　　对于刘学根夫妇而言，看到刘翔的方式与其他中国人没什么区别——要通过电视里和户外无处不在的刘翔代言的广告。
　　刘翔恰逢其时地出现在当下中国，一个需要代言人的中国。国家需要，商家需要，民族情感似乎也需要。在天安门前，当国家元首把火炬交到这个年轻人手里，那一刻对北京奥运充满象征意义。
　　他是中国出现在广告画面最多的运动员。到了2008年，刘翔广告代言的单价已达到1500万元，是5年前的40倍。他成为国内最值钱的运动明星，物质生活得以获得巨大改变的，何止是他和师傅孙海平？
　　当一个人失去自由的时候，他甚至想拿名与利去换回，再正常不过的心态了，绝对算不上矫情。2004年9月之后的刘翔，正是这样。他曾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，说自己承受不起可怕的名人生活。
　　“翔之队”的助理教练曹靖以前也曾是孙海平的弟子，与刘翔算是师兄弟，他眼中的刘翔，最大的愿望，同时也是个最不切实际的愿望——做回普通人。
　　刘翔很享受4年前的感觉。没有人把自己当回事，然后我突然冒出来，吓死你，这太刺激了，太符合刘翔的个性了。但是雅典之后，他成为“国家的儿子”，不再为自己活着，他把网名改为“超级身不由己”。
　　教练孙海平一直希望为弟子包办10个栏架外的一切，他屏蔽一切打扰，想让刘翔在真空中备战，不过，这仅仅是一个善良的愿望而已，在一个信息化的社会，闭塞本身就足以令人恐慌。
　　即使活在真空里，外界的巨大压力通过“翔之队”成员紧绷的神情，还是可以传导至刘翔内心。刘翔曾在赛前几天表示：“现在尽管我们是封闭训练，但外界的压力究竟有多大，我自己也感受得出来。”
　　8月16日傍晚，中央电视台一拨记者兵分两路，分别蹲守在体育馆路和林翠路，据内线报料，那是刘翔离开体坛公寓进驻奥运村的时刻。他们像是在以自己的行动证明，所谓屏蔽只是传说中的事情。
　　没有人喜欢巨大的压力，但巨大的压力是否真的会影响刘翔的成绩？跟踪采访刘翔多年的上海记者严小琰的观点是，那倒真的未必。她觉得刘翔属于那样的人，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。他想要北京奥运的金牌，而且还有13亿人也想要。
　　刘翔这个个性鲜明的新世代青年，又不乏适合中国人传统价值观的一面，那就是在被迫的情况下可以活得不那么自我。备战北京奥运的4年，很难说还能归为个人奋斗、自我实现的范畴。
　　7月25日，刘翔登上了著名的美国《时代》杂志的封面，8月4日，美国另一本主流杂志《新闻周刊》也把刘翔请上封面。美国体育画报资深记者理查德·德马克说，美国人也非常关注刘翔，因为“奥运历史上从来没有人承担过13亿人的梦想”，他们很想知道，他能为这13亿人圆梦吗？
　　在许多人的心目中，竞技意义的北京奥运会历时大约13秒，将于2008年8月21日开始，也将于8月21日结束。
　　现在，这个日子提前了三天，改为8月18日。
……
　　风起于青萍之末，让刘翔最终梦断北京的，或许只是几年前训练中磨起的一个水泡。它太容易被忽视了，于是果然被大大咧咧的刘翔忽视了。一个差不多直径1厘米的结痂，引发右脚跟骨骨膜的炎症，并在最最不恰当的时刻爆发，毁掉了庞大国土上13亿人的梦想。看，故事的进展像它的阶段性结局一样充满戏剧性。
　　但是，要是换一种思路呢？假如13亿个期待作用于一小块跟骨，它哪怕是金刚石的材质，又如何承受得了？
　　刘翔是北京奥运惟一不能缺席、不能说NO的那个人，没有谁敢承担责任，让他停下来根治一下伤病。在“翔之队”的医务辞典里，有且只有一种方案，那就是“保守治疗”。
　　保守的结果本来看上去挺美，刘翔的伤情稳定，还在8月初跑出了12秒90。事件的最大转折点，被认为出现在8月16日，在刘翔的最后一次赛前训练中，孙海平用了最大强度的力量，刘翔右脚上的“1厘米”突然引爆了巨大灾祸。
　　人们忽视了这次偶然爆发的必然一面——如果不使用最大强度的刺激，刘翔难以达到最佳状态，难以抗衡神勇的罗伯斯和奥利弗，谁都知道，对刘翔而言亚军都意味着失败。最大强度的那次训练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其实是不得不做出的赌博，投下去还有微小的成功概率。
　　伤病本身已经够让人头疼了，要命的是，在特殊的国情和体育体制下，事件又被无限复杂化。据《China Daily》等媒体报道，中国国家体育总局的一位官员曾对孙海平说，如果刘翔在北京得不到金牌，他此前的成绩就会变得毫无意义。
　　超级身不由己，一切都可以拿身不由己来解释了。
　　作为刘翔的期待者和拥戴者，他们也是如此——身不由己地被这个巨大的故事席卷着，直到身不由己地被推到高空再疾速坠落，体验极端戏剧性的一幕。
　　刘翔的教练和队友都认为，如果那一枪没有人抢跑，刘翔很可能就咬牙顶下来了。而顶下来的一个很大的潜在危险是，跟腱断裂。现在看来，倒是该感谢那个抢跑的人，让刘翔终于没有顶下去，赌博适可而止地结束。
　　作为朋友，冬日娜非常支持刘翔的退赛抉择：“那并不是什么难以治愈的伤病，没必要为此搭上自己的运动生命。”
　　有保险公司给刘翔的双腿估价1350万美元，目前未知是否包括他的双脚。包括了又能怎样呢？
　　曹靖在8月18日把自己灌醉了，然后大哭一场，他想到了过去的4年。“我一个边缘人，都感受到压力大得难以承受，可想而知，师傅和刘翔的处境。”他希望公众把刘翔和孙海平当作正常人看待，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，他们的不甘心，他们的博弈心态，他们的痛苦抉择，他们的哭泣，就都更容易理解了。
……
　　有人说，刘翔所做的一切，都是出人意料的，只不过，这一次是向着人们不愿看到的方向。
　　刘翔成名后，吉粉花曾祈求媒体：“如果有一天刘翔不再优秀，希望大家可以原谅他。” 她说，刘翔现在是“国家的儿子”，希望有一天能把她还给她。
　　奥运会前，刘翔接受记者Tim Layden采访时，承认“压力”的问题，他说，“我知道中国人民非常非常想我赢，但我只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。”那一期，文章的标题是：只准赢的人。
　　他一直想做普通人，雅典奥运会后，姚明告诉他生活将和从前不一样了，要有“心里准备”。对他和姚明来说，承载国家和个人荣耀的方式，最基础需要超出常人的苦练、无休止的比赛，以维护状态、应付任务。2007年3月20日，记者John McDonough曾经公平地见证了姚明如何比球队早来一个半小时，看录像练投篮练体能，一切进行完毕，他的队友才睡眼惺忪地来到。这样的场景，日复一日在丰田中心上演。这些做好，还是第一步，他们还要作好承受国家压力的准备。姚明告诉我们，他为什么那么上进，为什么那么恐慌如果不上进就会被打垮，因为“13亿人盯着你，你就会这么想了”。除此以外，他们时不时还得来点幽默、俏皮，笑一笑，这样显得出这个大国的年轻和风度。
　　如果你不足够健忘，你应该记得年初另一个鸦雀无声的时刻。2008年2月27日，休斯顿火箭召开新闻发布会，宣布姚明将因为左脚舟骨应力性骨折而进行手术，剩余赛季被迫宣告报销。事实上，你只关心中国人，你可能早已经忘记了10年前的7月12日晚，那个梦游的罗纳尔多。你可能忘记了这样的旧闻，当巴西击败丹麦队晋级半决赛后，扎加洛在同家人通电话时忍不住失声痛哭。此后他不得不服用药物，巨大的压力让这位66岁的老人的心脏不堪重负。你更容易忘记这样的传闻，决赛前，巴西籍的前国际足联主席阿维兰热来到了更衣室。他在当时表示，无论后果如何，罗纳尔多必须上场。
　　永远不能说NO，罗纳尔多这样做，姚明伤刚好也这样做，刘翔也这样做。嘎嘣一下，世界静止了。
　　刘翔这个以往罕见地没遭遇过什么非议与怀疑的人，正面临自己的信任危机。
    退赛事件发生后，NIKE公司迅速表态说，他们依旧会选择刘翔作为代言人，而且他们在24小时之内修改了平面广告的用语，包括“爱运动！即使它伤了你的心！”同一天，亦有多家公司表态，会继续与刘翔的商业合作。
　　当然，也有企业做出另一种选择，8月18日晚上，联想公司就撤销了与刘翔合作的一款笔记本的广告。
　　各种舆论平台上，许多人表达着对刘翔的理解与同情，几乎同样多的声音则认为，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愚弄。一个没有被说出的隐含的愤恨是，刘翔的伤退搞坏了中国人在本届奥运会的大好心情。
　　比起成功卫冕，现在的戏剧性局面，无疑更适合代表当下中国。
　　这位国家的速度超人、钢铁战士、阳光代言，所有人，国家、商家、官员、人民、亲朋……都需要他，都难以想像他会出现问题。偏偏，先于姚明，阿喀琉斯之踵折了，折于全民需要金牌辉煌上的最后一颗明珠之时。这是一个谶语，还是一个启示？
　　北京奥运会的进程表明，这个国家不仅需要用金牌榜证明强大，它还需要一个具体的人，代言自己的民族自尊心。最后，一个国家目瞪口呆，几天回不过神来。
　　法国《队报》田径记者米歇尔·卡罗说：“中国这么大，不需要仅仅一个形象让世界睁大眼睛。”他说在北京奥运会上，法国人对游泳名将马诺度寄予厚望，期待这位雅典奥运会的金牌得主再夺三金，但是她什么都没拿到。“在过去的一年中，她曾经为了爱情不惜远走意大利，也因此付出了代价。这显然不是我们所引以为骄傲的，但是，我们可以理解的是，作为运动员，首先是一个人，一个开心的人。”
　　孙海平曾盼望着北京奥运会在2007年举行，那时刘翔状态正好，夺冠希望非常之大。他也曾盼望着一觉醒来，2008年就已经过去了，因为感觉这一年“像在走钢丝”。
　　现在，生活如何继续？。
　　8月18日晚，刘翔公开说话：“我一定要乐观一点，我一定不能怨天尤人，我一定要振作起来，我是不会轻易言败的，这就是我的性格。我要让他们看看，我还是行的。”
　　8月19日，离开奥运村的刘翔接受仪器治疗，孙海平说，伦敦奥运会的备战也从这一天开始了。
　　东山再起，一定要东山再起，哀伤之后，无论刘翔本人、孙海平还是刘学根，都这样谈论着未来。东山再起当然是适合励志的好故事，何况发生在超级明星身上，但是假如“东山再起”依旧是要承载可怕的责任、使命与期冀，那还是算了吧。
　　一个无法让母亲体会到自己是母亲的故事，无论被描绘得多么壮丽，都让人伤感，容易幻灭。■